第26章 柳树

　　老仆取来水。

　　我们把自己收拾干净。

　　然后又一同在我的房间吃起午餐来。

　　.

　　那位老仆在后面远远地站着，依旧是平时恭恭敬敬地样子。可嘴角总是扬着，用意味不明的眼光在我和裴九爷之间来回看着。

　　裴九爷的嘴角也扬着。

　　我好奇地看着他。

　　他也发现了，然后就开始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。

　　他说，我娶你吧。

　　.

　　他是第二个对我讲这句话的人。

　　第一个是宏儿。但是他还小，什么也不懂。

　　可是裴九爷不一样。他已经是大人了，他什么都明白。

　　我抬头望着他的眼睛，里面满满是笑与真诚。

　　他是认真的。

　　我吓坏了。

　　嘴里的东西没咽下去，一下子卡在喉咙，呛得我满脸通红。别过脸，弯着腰一个劲的咳嗽。

　　他跑过来帮我捶背。

　　我没让。

　　我把他和那位老仆都推出去了。然后关上了门，拿背倚着。

　　大概是被噎到了还没好，胸膛里砰砰砰地跳着。

　　他开始在外面嚷，声音很大，似乎是要发怒的样子。

　　然后那位老仆小声地跟他说了些什么。

　　再然后裴九爷就笑了。

　　嘿嘿地笑着，心满意足的走了。

　　.

　　从那天开始，他一日三餐都来我这边吃了。

　　我没有赶他。

　　因为他现在吃饭的时候比原先安静多了。

　　而且他还会给我带点心，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点心。看起来饼一样圆圆的。卖相并不出众，但是味道却是很甜。

　　我问他?悄睦锫蚶吹摹?

　　他也不肯说，只是望着我笑。

　　.

　　他最近总是笑。

　　心情很好的样子。

　　可是眼底的血丝却是一天比一天多。

　　他大概是很累，因为他的眼周的颜色越来越深。

　　他也常去听我弹琴。尤其是中午的时候。

　　有时候他听着听着就睡着了。横躺在新建起的白石长阶上，两手抱在一起，当作枕头。

　　湖里莲花开得多了起来。

　　红的，粉的，最多的还是白的。洁白的一片，在幽幽的湖面上雪一样盛开着。

　　蝉也开始醒了。

　　一个两个躲在柳树密密的枝桠里。有风吹过，它们就会叫起来，一声又一声嘹亮又欢快。

　　那条花舟被拴在湖边，在湖面上一晃一晃，轻轻地摇着。

　　夏天来了，我似乎更喜欢这里了。

　　可是也有一点挺讨厌。

　　就像裴九爷之前说的，蚊子果然也醒过来了。总是趁人不注意就跑来叮一口，等觉得皮肤开始痒起来的时候，它有已经多得无影无踪了。

　　好在他家也有驱?玫南悖堇镒懿恢劣谖贸嫠僚啊?

　　可晚上是再不能在湖边弹琴了。

　　.

　　今天也是一样。

　　西边的太阳刚刚迫近了山，我就?ё藕煅焱约豪锓考淙ァ?

　　橘红色的阳光斜斜地倾过来?ü庥胪叨挤鹤沤稹?

　　可?考淅锶词呛?的。

　　?袷茄暮诙炊吹淖欤跎抛拧?

　　越是往房间那边走，我就觉得越不安。

　　这很奇怪。

　　可是更奇怪的是，我仍然一步一步的往前走着。

　　.

　　门开了。

　　里面坐着红衣的女人。

　　那是玉桐。在桌前面对着门坐着，眼睛却是看着窗外，失神一样望着。

　　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，外面明明什么也没有。

　　可她却看得很认真。那样认真，以至于我进来她都不曾看到。

　　我走到桌前坐下。

　　她这才看到我。

　　“你来了。”她说。

　　“嗯。”我点点头。

　　她重新换了姿势坐正了。凌厉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，仿佛之前茫然并不属于她。

　　可是我以为她不会来了。她说的是三天，现在却已经半月有余。

　　她似乎是看穿了我的心思，不经意一样别过脸，说“之前我有些事，耽搁了。所以来迟了。”

　　可我还是看到了。看到她扭头的一瞬间，眼中闪过的一丝哀伤与混沌。她的身上还有伤，一道红色的疤痕从她的衣领延伸出来，鲜艳又可怖。

　　那是新伤。

　　鞭子或者细小的棉条抽打过的痕迹。

　　“你想好了没有？”她又问。

　　我不答话。

　　她生起气来，嘴角轻轻地抽着，好看的一双眉翘起来，威胁一样压低了声音。

　　“你不肯？”

　　我仍然不答话。

　　她也沉默下来，歪着头看向窗外。

　　然后她忽然又嗤笑起来。

　　“废物。”她站起身，走到窗边，然后扭回头斜起嘴角说，“你真是个废物。”

　　玉桐走了。

　　我望着她从窗口一点点消失在暮色里。又像她之前一样，望着空空的窗外呆呆地看了很久。

　　然后夜就深了。

　　.

　　我又哭起来。

　　趴在床上，抱着枕头。

　　.

　　不用她说我也知道。

　　我本来就是废物。我谁都不敢杀。

　　连公屠雄都不是我杀的。

　　明明裴九爷都在我身后睡下了。他的喉咙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，可我就是不敢过去。

　　我在找借口。

　　我总是在找借口。我对自己说他并没有睡，他只是在等我出手。然后他就有机会抓住我，然后用本该划破他喉咙的刀尖，刺进我的胸膛。

　　可他明明就是睡了?羿喽枷炝恕?

　　我抱着被子想了一晚上。到最后也还是没有相通我为什么那么害怕要杀他。

　　.

　　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。裴九爷没有来。

　　他的位置是空的。碗碟也没有。

　　那位老仆只带了一个人的份。他的脸色很难看。

　　但是他什么话也没说。

　　我是一个?顺酝甑摹?

　　早餐，午餐，晚餐。

　　他再也没有来过。

　　.

　　我想大概是他觉得累了。毕竟从正院到这里，要走好长一段路。

　　不来也好。

　　我想，那样我就可以一个人吃了。

　　?晌业俚氖焙蛞膊患?来听。

　　湖边明明?胨恼汉芙?

　　老仆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难看了。

　　以前他也总不笑，但现在我觉得他很难过，因为他走路的时候连腰也直不起了。

　　七天了。他七天都没有来过。

　　这七天发生了很多事情。

　　比如红鸯坏了。

　　琴弦变得重了。

　　我只练一会儿就会觉得累。

　　琴搭在腿上，可我碰也不想碰。

　　我总望着湖里的莲花发呆。

　　但是莲花开的也少了。以前我抬起头，总会发现湖里的莲花忽然盛开了好多。可是现在，不管我抬头看几遍，它们也总是原来的样子。

　　蝉好像变得多起来，声音那样吵。

　　吱吱呀呀，一刻也不肯停。

　　我往树上扔石头。于是一只蝉就拍拍翅膀飞走了。

　　只有那一只。

　　我不信，七天前三四只蝉一起叫都不吵。

　　于是我又往树上扔了好多石头，换了好多方向，仍然没有蝉飞出来。

　　我有些烦闷，于是重新坐回去。

　　惹人厌的蝉声没了，可我仍觉得哪里不对。

　　哦，是那棵柳树，它似乎是病了。

　　因为它变瘦了。

　　每次我回头望，总感觉树下空荡荡，缺了些什么。

　　于是我把屋里的椅子搬出来，然后放在树下。

　　这样看起来就好了些。

　　可仍然是别扭。

　　.

　　我又重新回到房间，抱了好几床被子出来，然后一层一层摆到椅子上。我摆的很高，被子大概高出我两个脑袋。

　　我退后几步盯着它看了好久，然后又去找来了一套衣服给它穿上。靛青色的，上面绣着金线。

　　那是裴九爷留在这里的。

　　这样一想，果然觉得它穿上以后更像裴九爷了。

　　我捂着嘴笑起来。然后重新回去练琴。

　　我的心情忽然畅快起来。

　　琴弦似乎也轻快了。

　　.

　　我再练琴累到的时候呢，就总会回头看它。因为它真的很滑稽，穿着一身铜臭的衣服在树下站着，像只不会咬人的纸老虎。

　　偶尔我不想练琴了，也会跑到柳树后面躲着。

　　然后趁它不注意的时候一下子从后面跳出来吓唬它。

　　有时候它会被吓到，衣角轻轻地抖啊抖，就像被风吹的一样。

　　可有时候也不会，它会一动不动的站着，就像什么也没看到。

　　我不喜欢它不动的样子。

　　那会让我感觉它像假的。

　　今天它就没动。于是我就抱起红鸯往我房间的方向走了。

　　我一直走出去好几步，连头都没回。

　　一次也没有。

　　然后我好像到什么声音，像是人的脚步声。

　　我欣喜地转回身，可是什么也没有看到。

　　难道也是躲在柳树后面？

　　我忽然笑起来，小心的把红鸯放在地，蹑手蹑脚地走到树下。

　　我小心翼翼地躲着，然后一下子跳到树后。

　　可后面什么也没有，一样的空空荡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