吾爱菩提

第44章他也来过

  “修远,我们经历了这么多磨难,终于可以在一起了。再也没人阻碍我们了。我现在是公主,你现在是驸马,我们今后的日子会很快乐……”

  那个和她有三分相似的女子喋喋不休地说着,总也说不完似的,那语气里带着兴奋,和宫里其他宫女一样,因为她的死而窃窃自喜,私下议论她生前如何淫荡暴虐。

  长宁已然死了,为了她爱的人死了,这些人还这么高兴。

  天下有那么多污蔑她、中伤她、误解她的人。

  他也是其中一个。

  长宁不在乎其他人怎么议论她,她早就习惯了,可是,她在乎他的看法,她渴望他能坐下来,好好地听她说一会话,好好地听她倾诉她内心的痛苦和喜悦。

  可是,他从不肯给她机会。

  一次也没有。

  直到她死以前,他连个笑脸都不曾给过她,他用尽一切恶毒的语言羞辱她,伤害她,刺激她。

  他从不曾对她温柔地说过一句话。

  他对她,和别人一样残忍。

  她本是天之骄女,拥有人间至高的地位和无双的容貌,却落得这样悲惨的结局,只不过是因为爱上了一个男人。

  而这个男人不爱她。

  无论如何也不爱她。

  这个世上,只有她一个人会这样无怨无悔、牺牲一切、不择手段地来爱他,只不过希望他也能爱上她。

  可他却不要。

  他从前以为,一个人一生只能爱一个人,只能对一个人负责。

  他以为那个人是司晨。

  可是,到了最后,为什么他心里想的全是那个骄横霸道、他从前做梦都想杀死的女子?为什么他的心会比失去司晨千百百倍地痛苦。

  为什么,他不肯承认自己早在很多年前,就爱上了这个美丽骄纵的女子?

  早在很多年以前,他就不敢正视那张绝艳的容颜,不敢逼视那炽热的眸子,不敢去深想她总是灼灼凝注他的目光后面,到底藏着什么样的心思。

  我为什么要出家到道士?

  那是因为在很多年以前,就不敢面对你那灼热的目光。

  梅修远在长宁公主的尸体旁边守了三天三夜。

  他紧紧攥住那一方梅花砚台,面色惨白如死。

  他想要她活过来,活过来对他吵,对他闹,对他发脾气,上吊,跳楼,杀人,甚至欺骗他,羞辱他,折磨他。

  她怎么样对他,都可以。

  只要,她活过来就好。

  可是,她已经不在了。

  梅修远凝视着那张沉睡的容颜,那张脸如今变得惨白如纸,再也没有昔日那样瑰丽的容光。

  她终于安静了下来,终于不再像从前那样,总是大呼小叫,总是颐指气使,总是动不动就要折腾人,

  安静下来的她,嘴角微微撅起,像个孩子一般纯真。

  她是一个公主,是大晋朝最尊贵的公主。他一直这样提醒自己,然而,当那个和她有三分相似的婢女相隔七年之后,再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,他的心刹那间就动了,可是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的心,直到他看见那首诗,他在一刹那间看见了那一声四海皆见,只有他错过了的呼唤——

  老师回来。

  于是,他回来了,可是面对高踞的身份和过分美丽的容颜,他忽然分不清真假,他执拗于自己的承诺和责任,不愿更改,索性一错到底。后来又由于那公主的暴虐和苦苦相逼,更是将他越推越远。

  他从不知道,这个世上竟然有人会那样地爱他,得到他,保全他,用那样诡异的方式。

  他以为她对他只是一时兴起,想让他当一个男宠罢了。

  她身份高贵,美艳绝伦,她声名狼藉,荒诞不经。

  她深深地爱着他。

  他见到她死前为那些身边的宫女周到而妥帖的安排,他看到那些贴身宫女因为她的离开而痛哭失声。他终于看到了她的内心,那么单纯、纯粹、温柔。

  骄傲和冷酷都不过是一种伪装,而那些伪装,只要他的一点点温柔,就可以化解,只是,他从来都吝于给予。哪怕只是一点点。

  原来,这只是一个被误解了的女子。

  她只是一个孩子。

  无论她长到多少岁,她的心,永远停留在十三岁初遇他的那一年,从未长大,从未离开。那么多年来,一直在成长的,只是她的身体,而不是她的心。

  她永远是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孩子,纯真固执地爱着、等待着一个她心爱的男人。

  到了现在他终于明白,他只是错认了,后来又将错就错,不愿更改罢了。

  他和她,其实是这个世界上最般配的两个人,都像孩子一样,那么纯真,执拗,简单。

  而那些人,包括他,是怎样残忍地对待着这样一个孩子呵!

  梅修远问牝鸡:“她有什么心愿?”

  牝鸡抽噎半晌:“公主曾说过,她想和你双修。她说在霜花之上修炼道术,该是多么风华绝代、风流恣肆、诗情画意、春意盎然啊!”

  四大公子解释道:“公主以为双修就是在下霜的时候修炼道术。”

  真是一个孩子,连这样的谎话也会相信。

  梅修远顿了一顿,然后开始颤抖。

  “她不过只是想嫁给你而已。”牝鸡泣不成声,“她这一辈子,就只有这一个愿望。”

  她只是想要嫁给他。

  她就只有这一个愿望而已。

  可是,他连这样一个愿望也不愿意满足她。

  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:“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?”

  梅修远觉得自己这一生里,坚持公平正义,为民请命,后来又专注修道,本以为这一生里,没有什么能触动自己。

  可是这个公主,这个骄傲而又痴情的公主。

  用她一生的爱,化作一把最锋利的刀刃,将他的全部生命贯穿,洞穿了他曾经为之坚持和信仰的一切。令他活着的每一天,都遭受着凌迟之刑。

  他漫无目的地走到大街上,听见茶楼酒馆里人人都在谈论她、嘲笑她、羞辱她。

  她已经死了,从生到死,没有人了解她,没有人了解她究竟有怎样的一颗心。

  没有人了解,她这一生的全部事业,只是爱上了一个人。

  梅修远开始恨天下所有对不起她的人,然而,这天下最对不起她的人,是他。

  该死的人是他,而不是她。

  他想起在他昏迷的时候,模模糊糊感觉到有个人在喂他吃东西,当时他嫌那东西不容易下咽,后来,似乎加了开水之后,才咽下去了。

  他现在才明白,那些小小的,细微的,模糊的感受,里面所藏着的,是一个人用尽全部生命的付出和守护。

  而那个付出全部生命守护的人,至始至终,得到的只有他的冷嘲热讽,恶言恶语。

  他曾经对她说:“我和她生生世世,势不两立。”

  她一定是听见了。

  多么可怕的话,多么深重的伤害,多么不可原谅的罪过!

  她不过是一个孩子。

  她那孩子一般的纯真心灵,在那最后的时光里,到底遭到了怎样的痛苦和折磨,以至于到最后竟然无法承受,只能以死解脱?

  梅修远不敢去想象,只要一想起,他的心就遭遇了如同凌迟般的痛楚。

  他拒绝了国师的封号,拒绝成为安定公主的驸马。

  会稽王将他关进大牢,他整日沉睡在牢房里,希望能梦见长宁公主。

  他希望能梦见她为了他跳楼,胡闹,冷笑,梦见她威胁他,欺骗他,打击,羞辱他,和他斗气,吵架,相爱相杀。

  可是,他一次也没有梦见她。

  她果然太残忍。

  连梦境也不留给他一个。

  她是彻底绝望了,她不肯入他的梦。

  她的灵魂到哪里去了,是否在荒野中流浪,她的灵魂是不是也没有眼睛,所以才找不到回家的路,找不到她所爱的人,入不了思念她的人的梦?

  于是,他也来到了哀牢山,因着有道家的熏染,他比她早来了三年。

  三年前,他站在她现在站的那个地方,低沉地谈起那个美丽的长宁公主,似谈起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。

  他说她不该只活二十三岁,她还是个孩子。她应该无忧无虑地长大,长大后做一个好姑娘,嫁给一个好男儿,生一群好孩子,最后长眠在爱人的身侧,世人的祝福纪念里。

  她的人生应该似她的名字一样一生长宁。

  她应该好好活下去。他最后说道,为此,他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。但是,她不需知道他来过这里。

  活在没有他的世界里,她才可以得到真正的幸福。

  梅修远的声音嘶哑,他像是不敢再说下去一般,捂住了自己的胸口。最后,他哑声说道——

  “她眼睛瞎了,我怕她找不到回家的路。”

  然后,梅修远的身影渐渐散去,如同暮霭一般,在夕阳即将降临之际,

  慢慢地散去了。

  “既然如此,你的愿望师父会答应的。”幼小版的飞飞叹息了一声。

  在那些逐渐散去的暮霭中出现了一张小小的纸片,在风中飘荡,像一

  个流连不去的孤寂灵魂。

  那纸片上有一首诗——墙头一枝花

  老远一阵梅花香,

  师门不幸又遭殃;

  回首跳不出墙头,

  来生不要再开花。

  用卫夫人的小篆写的,古意盎然,秀丽圆润。

  那是长宁公主为她最心爱的人写的那一首诗,毫不押韵,杂乱无章,让天下人都嘲笑的那一首诗。

  那首诗里,有世间最深刻的情意,最热烈的呼唤。

  老师回来。

  茫茫的哀牢山里,清风飘渺,好似带来了一句袅袅的回音。

  有一个男子最后的话语,飘散在风里——

  公主,回来。